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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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垦机的嗡响在春末夏初时遍地开花，寻声遥望，远处尚留几座老房。

在日日新鲜的时代，老房子仿佛格格不入的遁世者，它们曾经四壁光洁平整，炊烟在掌灯时分抟成一笔轻描淡写；燕语呢喃、枝叶响动，替老房子完成了叙述的音调，如今等待它们的是拆迁、修葺、再造。

燕巢早已埋没，青苔像一种大寒岁月熬成的风湿骨病，从墙根渗入老房子的肌理深处。

上图@橘涂初四，下图@千日枕樨

有时我去古镇散步，看一眼那些风烛残年的房子，好似时间失去了残酷的效力，让老房子一直停摆在某个时刻。墙内的故事如烟尘囤积，后被长风吹散。唯有门前流水，日日夜夜，运送着一幅又一幅的天光云影。偶尔，只是偶尔，有渔家经过。

这水做的江南，这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是江南最灿烂的风花雪月，是江南最根本的从前以往。

@陈帆Fotochen

像碎纸片被吹乱，老房子的门牌号已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时光。它们安插在每段路的情节中，标注着生僻的往事——黄酒佐毛豆、鱼干，风急时木框咿呀，拧一盏黄灯，放昆曲水腔，老狗叫唤，船不晃多年。煤炭起火，炉子嘶嘶响。若推远看，与古诗只差一词白雪。临雪了，穿庭飞花，烧面筋汤，围桌麻将，大口抽烟。

比起某座城市的第几栋楼，花萼里、菉葭巷、莲子巷、迎晓里、悬桥巷、桃花坞、大柳枝巷……这样的名字，更耐人寻味。仿佛古典的词牌，挂在巷口。那些写在大地上的诗，那些诗在房子里的岁月，逐渐在信纸上徘徊，甚至成为一个绝美精致的虚词。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我总在水面微澜时想起故乡老房。它是苏州众多村落宅院的一座。就像一滴水在湖泽中隐去形态，在手机地图上，它没有争得地址栏。但在记忆中它无比庞大，且在笔端势大力沉，所有指向它的形容词皆似重岩叠嶂，在心里没有缝隙。如果读者经过的江南小路旁恰有房屋，那多半是接下来我要描述的：

若是市镇上的老房，很少有毗连的几幢房子深浅高低完全一样，左单檐砌墙，右则重檐开窗；左楼室外伸，右则略微内缩，往往前有天井，后则小院；重檐、单檐、软脊、硬脊、船形顶、歇山顶，既相呼应，又各有别。

戴望舒的“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就落笔在此间的泠泠巷子里。

但又何止于此呢？老房子里长大的姑娘，春水为肤柳为骨，黛山融笑烟挽髻，从石门、青石街、香樟路上静静走过，就像《浮生六记》的芸娘，如水的一抹韵，不知婉约在何人心头。

@蒽子-苏州

若是乡里老房，则多半枕水、抱田、筑桥，桥洞放稻草干柴。

屋子水泥浇灌而成，屋前留空地，可搬桌吃饭，夏夜蚊子多，以蒲扇驱赶，空地亦用来晒稻谷，香气弥漫常引灰雀，入夜气息沉淀，潜入梦境，成汪洋大泽。

院里必挖井，院旁有长庑，即扁长型拥有储物、做饭、饲养鸡鸭的建筑，本地上喊它叫“庑长头”。庑里有灶台，台后是添柴生火的地方，庑外又接空地，有的人家竖架子，种葡萄、丝瓜、黄瓜，瓜类开淡黄色花，葡萄晶莹好看。

我家在临河位置，河水绵软冰凉，滋润出蓊郁的青苔。苔散步一样走完了整整五个石阶，阶面染上鸭头绿，非常滑腻。

上图@M遥囡囡，下图@莫修-文

后来在异地求学，读到“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感叹描写贴切，我的眼睛就像水瓢，从句子里汲取家乡风韵。

因从前小路曲折，遇雨不畅，所以水路极为顺达，长柳叶状的头部装有机油发动机的小船，几乎系在每户人家的阶前。要去远的地方，就拉转发动机，人坐在船肚子里，因为船底不厚，所以感觉如履水面，人就像一个墨字，在水的纸面上轻飘飘地晕开。如果落雨呢，撑着伞，听雨的碎玉声，目送两岸缓缓推远的纷纷芒花青瓦。古人情书尺素皆在鱼腹，不过小时的我并不知道，托腮看着鱼儿嘬浮萍。

上图@莫修-文，下图@落木千寻

清晨，腌皮蛋、箍马桶、做臭豆腐和海棠糕的手艺人推着三轮车，哐当哐当地从小路远方走来。

你也不知道他们的出发点是哪里，他们的身世和模糊的晨雾混成迷离，甚至姓名也是随口一叫后的约定俗成，比如“阿四斤、老王、马桶”，这些词语粗糙而厚重，喊叫他们会产生亲切的愉悦感。

他们把车停在那些年常停的地方，一定是大树底下，大家围着树绕了一圈，又一圈，都在讲话，都在伸手插队。

手艺人来的早晨，老房子的窗户纷纷打开，大家探头看热闹场景。

冯唐写“想生一个女儿，用牛奶、豆浆、米汤和可口可乐浇灌，一二十年后长成祸水”，写得真精致，但和我记忆里，吃鱼虾红烧肉臭豆腐皮蛋长大的女孩不太一样。

上图@喜玛拉雅北坡的鱼，下图@莫修-文

当渐渐烧尽的夕阳被一口夜风吹灭。夜晚开始没收整座村庄和把它包围的世界的色彩。

最初被收走颜色的是靠近夕阳的金色稻田；然后泛炊烟的烟囱变得沉默、幽蓝色的瓦片屋顶像鲸潜深海；最后终把人的颜色也收走，只留下粗黑的轮廓，于是灯光挨家挨户地亮起，晕起不规则的、黯淡的涟漪。树木如铁寂静，万物微微摇动，花蕊吐芬，一丛丛狗吠远远响起，又凋残飘零；豆苗暗暗憋青，在一个该它努力的时刻。

上图@秦淮桑，下图@蒽子-苏州

老房子一直在囤积油烟，并且越积越高，有些时光都已经蒙上了青苔，甚至长出词语。而水，则忙于搬运，把烟柳垂影卸在邮局。鱼在更低处的水草里躲雨，散布的卵石，正模仿着平静的雪。有人买莲蓬为了看，把莲蓬慢慢放干，干到枯槁如沉香，比插在瓶里耐看，老房子也是越老越耐看。

博主的尽头，是「乡村土狗」？

来源：苏州园林研究所。致力于推广中国古典园林文化的自媒体，以微薄之力推动古典园林审美从小众向大众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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