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乐清血蚶养殖消亡危机:污水处理厂挤占空间
翁垟一位赶海的渔民带着捕获的海鲜回家,他的家与一片工厂毗邻。
5月中旬,浙江省乐清市翁垟街道三屿村建兴水产育苗场里,老板吴立定发现,刚刚催生了四五天的泥蚶苗几乎全死了。显微镜下,这些才发育出贝壳轮廓的透明小生物已经彻底寂灭不动。
“都长虫了,可能跟污水处理厂施工污染了水有关”,吴立定的女儿吴露露说。
这处浙江省最大贝类苗种基地建起生活污水处理厂,村民反映其环评报告仍存争议,并且污水处理厂在软质淤泥上施工,导致一线防潮堤开裂,建筑垃圾污染水体导致贝苗死亡。
除了污水处理厂的影响外,苗种基地面临另一更大危机:给贝类苗种提供藻类食物的养殖围塘,已被强制要求改为水田,种植水稻。这使苗种基地面临消亡。这个当地的“垦造”工程——“海岸稻田”却因海水渗入,一年下来很可能颗粒无收。
防潮堤外,失去养殖围塘的村民不得不随着前移的海岸线,圈下新水域违规养殖。
相关专家认为,这个现状背后是用地关系紧张的困局,无形中挤占渔业养殖水塘,迫使渔民在防护堤外围塘养殖,威胁着海洋生态环境。
建兴水产育苗场,吴露露在室内进行催苗培藻。
浙江最大的贝类苗种基地
因为汁水如血色,泥蚶又名血蚶,泥蚶的血红素被认为能益气补血而广受大众喜爱,全国市场对其成品的需求量很大。
作为浙江省四大海湾之一的乐清湾是“中国泥蚶之乡”,而处于瓯江与东海咸淡水交汇口的翁垟三屿村是国内最主要的泥蚶养殖苗种来源地。
村民回忆,翁垟的泥蚶因为不含泥沙,口感好备受市场认可。1998年到1999年,宁波大学海洋学院教授徐善良又在三屿村进行了大规模技术推广。当时,泥蚶苗最贵能卖到2万元/斤。
2000年左右,村民们自筹资金相继建起几十家育苗场,自此,大规模人工育苗技术使三屿村迅速成为国内闻名的贝类苗种生产基地。
乐清市水产科学研究所的专家告诉记者,三屿的滩涂贝类人工育苗技术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三屿村的苗种基地也是浙江省最大的。
吴立定是徐善良的徒弟,也是三屿村村委会副主任,三屿水产育苗专业合作社领头人。他说,受自然地理条件限制和水质对天然藻类的影响,三屿村的泥蚶和海瓜子的苗种生产非常稳定,仅育苗场的年利润就有上亿元。
育苗场里,吴立定负责催苗,女儿吴露露负责为贝苗宝宝准备“奶粉”,也就是藻类。据了解,为贝类育苗必须配套单细胞藻类的培育池。
吴露露说,催苗是在室内进行,它们的用水则是从露天不同的虾塘引入,虾塘有闸门和沟渠通向大海,以形成流动。34个育苗场南面属于三屿村的虾塘有12个,占地518亩。每家育苗场都会向养殖户租用虾塘,这些虾塘也是育苗时的藻类吃水池。
贝苗对藻类要求很高,吴立定随时都要在显微镜下观察苗种宝宝的状态,以判定池中藻类的多寡。如果苗种活力不够,有死一点的状态,就要排空这个虾塘的水,更换别的虾塘的水,苗种才有可能会被救活。
而现在吴立定藻类吃水用的虾塘被占去两条(只剩一条),被用来建设翁垟污水处理厂,“藻类吃水本来就不够用了,各种垃圾还扔得到处都是,污染了虾塘,去年我的育苗场就死了五六百斤苗,使用同样虾塘的其他育苗场情况也差不多。”
全村9成反对建污水处理厂
“育苗是贝类养殖产业的最上游,各方面要求很高”,吴立定认为,污水处理厂的占地使藻类吃水塘减少;固体废物和生活垃圾又进入水体,直接影响了苗种的催生数量与成活率。
此外,翁垟污水处理厂还存在毁坏水塘防护堤等问题。
原三屿村村主任汤长锋说,在建厂之前,村委会发起过调研,全村700户人家,3000多人,超过九成反对污水处理厂落户。但令村民愤怒的是,在环评报告仍存争议(环评报告称,每天有6000吨电镀废水处理尾水要进入翁垟污水处理厂,但可行性报告反对,称是风险转接,环境治理成本的转移)时,污水处理厂就先建成土建结构。
记者在现场看到,翁垟污水处理厂建立在村内一片坑塘水面之上,东侧紧邻村内的兴三塘,南侧是运输道,西侧北侧厂区墙下就是养殖户的虾塘。
乐清市环保局关于《乐清市翁垟污水处理厂一期工程环境影响报告书》的审批意见提及,“废土石方、沉砂、格栅渣、建筑垃圾、生活垃圾等应定点堆放,并及时按规定处理;不能近水边堆放,避免暴雨时被冲刷进入水体造成污染”等。但记者在施工现场看到,挡墙周围的地面遍布格栅渣、铁钉、钢管、废滤布、废包装袋、污泥和食物残渣等生活垃圾,与地下涌水、渗水等混合。
记者在施工场地看到,污水厂外的兴三塘塘堤多处裂缝,宽3-5厘米、长20-30米,有修补痕迹,塘外还有大量用于抢修工程用的抛石。
一家工程咨询公司出具的《兴三塘(污水处理厂段)加固工程初步设计》称,“兴三塘标准塘海堤工程为1994年台毁抢修建设而成,设计挡潮标准20年一遇。2017年8月翁垟污水处理厂在地基施工过程中,致使海塘塘顶发生裂缝、位移等现象,海塘结构受损严重。”
工程建设方德恒环保的负责人陈荣解释说,项目选址滩涂,地下深50米都是淤泥,就像嫩豆腐一样在抖动,真空预压地基处理就是要把淤泥中的水抽出来,把嫩豆腐变成豆腐干。
三屿村的兴三塘挨着厂区也就四五十米,但前期施工的时候,他了解到兴三塘是不受保护的,因为原来的规划,塘外还要再围垦,兴三塘成了二线塘,所以无所谓拉裂,但后来相关围垦被国家叫停,兴三塘又恢复成一线保护塘的地位,但影响已经造成。
位于翁垟街道三屿村滩涂的翁垟污水处理厂占地139.4亩,一期工程6万吨/日,目前污水处理厂已完成构筑物土建结构施工,计划今年12月投入试运行。
翁垟污水处理厂是乐清市政府第一个PPP模式项目,德力西控股集团和浦华控股有限公司组成联合体进行投资。建设方、运营方是德力西控股集团下的德恒环保有限公司。
关于翁垟污水处理厂建设的必要性,记者采访了温州市生态环保局乐清分局总工郑道福。他介绍,乐清市污水处理能力要达到40万吨/日的量,但目前的实际处理能力才17.45万吨/日,差距很大,所以建立污水处理厂是迫在眉睫的任务。
乐清市市政公用建设局基建科郑科长告诉记者, 到2020年底,乐清市已规划建设的污水处理厂总规模在34.4万吨/日,其中包括翁垟污水处理厂12万吨/日。
承包垦造水田的吴兴科,站在大片稻苗死亡的田里。
苗种基地面临消亡危机
三屿村的“三屿”是指原先村子所在的地方是海里的三个岛屿;翁垟的“垟”,当地话里是水退去后的田地。
翁垟街道2011年撤乡镇设立街道办事处,划归乐清市政府直管。翁垟街道与乐清经济开发区连在一起,同属乐清经济发展的主平台、产业转型升级示范区,开发区内的纬11路-纬22路归翁垟街道管辖。
据翁垟街道办副主任周文帅介绍,翁垟街道共有规模产值2000万以上的企业156家,2018年工业产值达139.9亿元,在乐清市排名第三。
周文帅说,翁垟的工业经济这两年发展飞速,去年的工业增速是18%,今年一季度增速达30%。但同时,周文帅也认为,随着工业和城市化建设快速推进,土地资源供需矛盾也日益突出。
资料显示,2018年乐清市的工业产值1050亿,但乐清人均土地不到2分。城市和工业进程急需大量用地,大批浅海滩涂被围垦和征用,养殖面积势必减少。渔业、养殖业与工业等相关产业相比处于弱势地位。
滩涂一直是村民的主要劳动基地,围绕滩涂的育苗场、标准塘内养殖、标准塘外围养、赶海捕获是世代村民的主要生活依靠。
村民陈都桂说,1984年以前,三屿村村民的生计是晒盐,因为盐的质量不好,改成围塘养殖和贝类育苗。
村民吴应双说,1984年,中央提出了“谁开发谁受益”的号召,为了发展海水养殖,乐清县将国有15286亩的浅海滩涂划归翁垟乡政府使用,并颁发了浙江省乐清县浅海滩涂使用权证,“使用权长期不变,受国家保护”。翁垟乡政府又将浅海滩涂划分到各村具体管理。
1985年9月13日,为增加集体与个人的收入,三屿村村委会将坐落在本村盐田外测的一片海涂(兴三塘),共计518亩发给三屿村兴三塘围垦委员会承包。期限25年。到期后,三屿村村委会将其收回,继续用于养殖和提供藻类吃水。
2016年9月20日,乐清市人民政府与翁垟街道办事处签署 《浅海滩涂海域使用权收回补偿协议书》。但三屿村村委会表示,事后才知此事,村集体的反对意见未被尊重。
翁垟街道办事处称,现三屿村水产养殖滩涂已被调整为工业和城镇化建设用海。
记者从乐清市农业农村局了解到,按照2018年《乐清市超规划养殖整治工作方案》,三屿村兴三塘内的养殖围塘(也是苗种基地向养殖户租的藻类吃水塘)属于超规划养殖全部要清退,而贝类苗种基地则在规划养殖范围内。
即使三屿村贝类苗种基地不在清退范围内,但贝类苗种基地的现实也面临吃水塘不够的问题。
有当地人士认为,三屿村贝类苗种基地作为地方特色经济,应该得到保护和发展,但如果配套的藻类吃水池被垦造成农田,苗种基地很可能消亡。“水没了,贝类苗种基地也就没了”。
乐清市自然资源局海洋科相关人士则认为,像三屿村贝类苗种基地这样比较落后的产业,十几年前就应该看清被工业碾轧的趋势,趁着用海指标好批的时候,就该越过兴三塘到大海里去围垦一块新的地方,建一个育苗平台。但是现在晚了,海域使用权批不下来了。
搬到海里或者换个地方育苗是否可行?吴立定认为,此话外行,育苗的整个过程,水的流动性、水的盐度、水中微生物含量等等,充满了非标化的奇妙,看天吃饭正是养殖业与工业的主要差别之一,谁也不能保证随便换个地方,苗就能存活。
中华贝类保护地乐清湾项目组的环保志愿者认为,育苗除了经济价值,它的生态价值也很大,海洋中的藻类、贝类等都有很强的固碳能力,大规模人工养殖的海藻已成为浅海生态系统的重要初级生产力。保留、改造、提升浅海滩涂养殖业,对地方经济平衡发展有利。
俯瞰建设中的翁垟污水处理厂。翁垟污水处理厂建立在兴三塘标准塘(防洪堤)内的一片坑塘水面之上,东侧紧邻兴三塘,南侧是运输道,西侧北侧厂区挡墙下就是养殖户的虾塘,但挡墙周围的地面遍布格栅渣、铁钉、钢管、废滤布、废包装袋、污泥和食物残渣等生活垃圾,与地下涌水、渗水等混合。
养殖围塘变耕地种水稻
按照翁垟街道的滩涂海域使用权收回补偿协议,剩下供以贝类育苗的虾塘面临被清退,被垦造成水田的危机。
据媒体2018年公开报道,浙江省对耕地“占补平衡”提出新要求。
相关文件显示,三屿村的苗种基地还未进行工业详规,但育苗场以南,农民已经养殖三十多年的所有虾塘,全部被详规为M1一级工业地块,这些工业地块同时被标注有“垦造水田项目地块”字样。
对此,翁垟街道办事处表示,M1是规划,垦造水田是现实安排,两者不冲突。
根据乐清市农业农村局提供的资料,在2018年《乐清市超规划养殖整治工作方案》中,翁垟街道清退的养殖塘涉及11个村共1760亩用于垦造水田。
据当地媒体报道,2015年以来,翁垟、城东、蒲岐等积极垦造水田,到2018年8月已累计垦造水田4738亩,是历年垦造水田面积的近10倍。其中,翁垟近三年垦造水田面积达2000多亩,占全市垦造水田计划的60%。
2017年2月28日,翁垟街道办发出《关于在翁垟街道标准塘内全面退出养殖的通知》,称要在2017年全面垦造水田,在标准塘内从事水产养殖的养殖户,立即停止养殖,在垦造水田项目开工前做好养殖物的清理工作。
2017年11月6日,翁垟街道办又发出盖有翁垟街道办、乐清市国土资源局、乐清市住房和城乡规划建设局公章的《责令限期拆除通知书》,繁福塘公司的6个养殖塘因违法占地、违法建设,要求三日内自行腾空,逾期不拆者予以强拆。
南街村村民蔡方枢说,2017年11月10日、20日,翁垟街道办在书记徐立志的带领下对繁福塘公司的6个养殖塘进行了强拆,2018年3月,街道办再次对养殖塘进行强制垦造水田。
蔡方枢告诉记者,1986年,他和翁垟街道的47个农民一起,与南街村等六个村委会签订了海涂围垦经营养殖管理承包合同,承包了六个村280亩海涂,期限25年。48人自发自筹资金在塘下浦北建成六个养殖塘,后更名为翁垟繁福塘水产养殖有限公司。蔡方枢称,合同到期后,六个村委会没有主动提出收回,还是默认给公司继续使用。
2018年9月18日,繁福塘公司不服翁垟街道办事处、乐清市国土资源局、乐清市住建局的行政行为,向乐清市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2019年1月15日,乐清市人民法院判决,被告翁垟镇街道办对繁福塘水产养殖有限公司的养殖塘强制垦造水田并对管理房强制拆除的行为违法;撤销翁垟街道办《全面退出养殖的通知书》、撤销《责令限期拆除通知书》。
蔡方枢说,虽然官司胜诉,但6个养殖塘都已被垦造成水田,公司被强制填埋的水产品、内外标准塘造价等赔偿,目前仍未与翁垟街道达成一致。
到海里去讨生活
翁垟街道下属共有28个村,记者在采访时,多位村民表达了对翁垟街道办强制垦造水田的看法。
村民们普遍认为,清退所有养殖围塘垦造成水田的做法,肯定是不合乎公众利益的选择。围塘养殖一直是村民们赖以生存的手段,用来养对虾、蝤蠓(锯缘青蟹)、贝类等,一个养殖户每年的收入在20万元左右,失去围塘,生计如何着落?除了给点补偿费,没有任何其他安排。
一位村民说,育苗场如果没了,300多人就没饭吃,都是50多岁的人,让他们干什么去?家庭生活来源从哪儿来?
另一位村民说,养殖的话一亩地的利润在5000元-10000元,改成农田后,一亩地最多不到2000多元,我们的收入在倒退。
2019年5月,记者在翁垟街道曙光村遇到正在垦造水田的吴兴科,吴兴科是台州排名前十的种粮大户,今年3月来到翁垟,从“一包”手里租赁了新垦造的1700多亩土地,期限5年。条件是前两年必须种水稻;租金第一年每亩200元,第二年每亩400元。
新垦造的土地里,3月插入的稻秧长势很不均匀,平均高度只有七八厘米(正常高度应该在一倍以上),有的地方一平方米就几根活苗,有的地方秧苗根部发黄,根扎不下去,苗边长边死。
吴兴科说,“早稻一般一亩地三万苗左右,现在四亩地不到一万苗,一亩地连正常水田的活苗数量十分之一都没有,现在还在继续死。涨潮时海水会通过堤坝等渗入,这里的水是咸的,土是咸的,比碱水面的汤还咸。上半年雨水多,种下去还好一点,但是天一晴,太阳一晒,盐分就上来了,苗就开始死。土已经寄到浙江省农科院化验,水寄到台州进行化验,目前还没拿到结果。”
目前吴兴科已投入150多万,他说,按现在的长势,每亩最多收割一二百斤,有的地甚至颗粒无收。“今年,很可能把我这十几年种地挣的钱全部搭进去了”。
而失去养殖围塘的村民不得不随着前移的海岸线,圈下新水域,重操三十年前的旧业,不过挖掘机代替了人工,更快速地向大海要地要生计。
三屿村村民们告诉记者,他们村现在已经围养了50多“丘”(塘),“再挖下去就要跟洞头县接上了”。
标准海塘外的潮间带(介于海洋高潮线和低潮线之间的地带,通常也叫海涂),是海洋生态系统和陆地生态系统交错带,属于生物圈中最为敏感的生态系统之一,同时又是人类生活和干扰最为严重的区域。
“这也是规划外的违规养殖,但村民要生活,不好管”,乐清市自然资源局海洋科的相关人士说。
中关村绿创环境治理联盟战略决策委员会主任曲睿晶认为,清退养殖塘强制垦造水田是一种变相的围海造地,这两年中央环保督察组严查围填海项目,明着是被叫停了,暗地里,政府在背后通过侵占农民利益逼迫农民下海去重新获取资源,政府相当于通过击鼓传花的方式去获得土地,获得利益。
摄影/新京报首席记者 陈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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