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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被忽视的词语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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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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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耐读耐思。有些明白如话的语词,看似一目了然,但细想却未必然。如泉眼清澈见底,却取之不竭挹之无穷。晴雯判词“心比天高”一语就是如此。

  “意谓晴雯虽然社会地位低下,出身卑贱,是当日赖大买来的‘奴才的奴才’,但心性极为高洁,最无阿谀奉承的奴才相,最富有反抗精神。”

  这是语义学的解释,它切合字义,从两个角度释“心”:一为“心地”即“心性”,指气质性格;二为“所想”即“心志”,或曰抱负追求为全面。不过依据这一解释“心比天高”很难作完全的正面理解,而是包含了复杂的肯定与否定双重内涵。“心地高傲”可以是对平庸的蔑视,但也可能是过分自视或对他人的傲慢;“所想超过现实”或是拥有高远的抱负追求,但也可能是脱离现实的幻想或空想。

  两本权威辞书作出褒贬意义不一样的解释,这是由工具书的不同性质和目标决定的。人们也由此可以看到,当曹雪芹创造出“心比天高”一词时,已赋予其不一般的意义内涵。

  “心比天高”语词为曹雪芹首创,但它并非无源之水。从语源看,它应来自“心高”一词,是“心高”的极端化表述。《红楼梦》中就用了“心高”。第72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中旺儿家的想求凤姐帮忙,把彩霞给儿子做媳妇,怕彩霞父母不肯,有几句话:

  “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私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心高”这里显然是贬斥意味。《汉语大辞典》引此文解释“心高”为“怀抱的希望远大”,应该是从“心高”字词本义言之,但在具体语境中,实际上往往包含对所述对象的不满,小说中来旺家的话就是如此。

  《辞源》无“心高”一词。作为古人认定的思维器官(《孟子》所谓“心之官则思”),上古演化出“心广” “心远”等物理向度词语,“心酸”“心醉”等心理内涵词语,衍生出物理向度的“心高”大概是近古通俗语词作品出现后的事情,后来为社会接受通用。值得注意的是,作为词语的“心高”,一出现就附着某种否定意味,并结合成“心高气傲”等成语。元无名氏杂剧《冻苏秦》第一折:“我可也心高气傲惹人憎。”又作“心高气硬”,或“气傲心高”,明王錂《春芜记•反目》:“你平日里心高气硬,笑伊家今日无计谋生。”《二刻拍案惊奇》卷22:“自家想着当年的事,还有些气傲心高。只得作一长歌,当做似《莲花落》,满市唱着乞食。”《清史稿.允禵传》:“谕曰:‘允禵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望其改悔,以便加恩。’”在所有这些词语或成语中,“心高”都是同“气傲”“气硬”等贬义词语组合使用,又强化其否定性内涵的。结果,语词本义所应有的“心志高远”(如前引《汉语大词典》所释)的肯定性内涵就被掩盖了。明李孔修《貧居自述》(其四十五)是较早把“心”与“天”联系起来的:“惟有人心高似天,谁知造化五行偏。贪心欲享千年寿,立意徒劳万顷田……”这又是以“心高”为贪欲,从“所想超过现实”的另一负面角度运用语词。

  大体言之,以“心高”为语源附着否定性内涵,这就是曹雪芹创造“心比天高”语词的语义基础和传统习惯。中性字面上附着如此负面倾向的语义,一定有深刻的社会时代背景,这是否反映了封建后期日趋保守平庸、压抑特立个性的社会心理,值得探究。

  无法否认,晴雯判词“心比天高”所用“心高”的基本语义与前代承传和《红楼梦》同一文本仍具有共通性。但是,曹雪芹的语词创新和语境创造,却实现了语义反转。《红楼梦》读者从判词里读出的绝不是贬斥嘲讽,而是赞赏慨叹。这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曹雪芹不是孤立地创造了语词“心比天高”,而是把它放在极其富于哲理意义和社会意义的“美的毁灭”的悲剧性语境之中,创造完成。此处小说文本叙述云:

  “首页上画着一幅画,既无人物,也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嗟念。”

  判词前四句包含两层意思:把晴雯名字分解为“霁月”“彩云”,这两个意象都是天上美景,它是一种难得(“难逢”)但生命力极为脆弱(“易散”)的美。下接“心比天高”,显示晴雯神(心)对形(貌)的超越。这种精神美才具有现实超越性,这是一层意思。第二层通过“心比天高”与“身为下贱”的反差和对映,展现出“心”(人格精神追求)对“身”(身份地位)的超越,这一超越的意义更为重要。因为包含着对社会不平的正义抗争和反叛,是对晴雯的反奴人格的精辟高度概括。由此,判词就通过两种超越极赞了晴雯之人格之高与美,并使其成为晴雯反奴人格的意象符号。而画面上的“乌云浊雾”象征的黑暗势力与判词中揭露的对美好事物的嫉恨(“怨”“诽谤”)等人性丑恶、社会丑恶正是造成晴雯悲剧的原因,“嗟念”则鲜明表达了作者态度。这就使得“心比天高”弱化甚至消解了“心高”词语在流传中附着的否定性语义,而凸显其被淹没的肯定性语义。不仅于此,作者还通过“比天高”的夸张比拟手法将其语义推向了极致。天为至高,是中国古代自然天崇拜和天人合一的“天帝”“天命”崇拜的物理认识基础。“昊天罔极”(《诗经•蓼莪》),人至渺小。“心比天高”是一种冲击甚至突破感受极限的意象创造,“心高”这个长期附着否定语义的词语,在曹雪芹创造的语境中转化为赞颂之语了。这真是点石成金啊!

  从今人的眼光苛求,晴雯的精神追求也许算不上什么高大上。但十八世纪的曹雪芹却表达了最热烈的肯定,甚至像宝玉视晴雯为“第一件大事”那样有些偏爱。其原因,八十年前,王昆仑先生在论述“晴雯的意识中心”时深刻指出:

  “她自始至终表现着被压迫在封建统治下反抗者的本质——骨气。在小姐们中林黛玉有骨气,但晴雯是贫民,是孤儿,是丫鬟,因此晴雯的性格中最明显最突出的特征是身处奴才的地位却坚决反对奴才们谄媚主子、出卖自己的卑劣品质。简单地说,就是反奴性。……她反对别人的奴性,反对别人奴视自己,自己不肯以奴才自居。一直到最后,对无理的搜查,凭空的诬陷,这倔强的少女始终是坚决不屈服。”

  这就是“心比天高“的本质内涵。笔者曾经指出,曹雪芹的这种情感取向不但与他个性中的“傲骨”相呼应,而且融入了他出身的世代受奴役的包衣曹家反奴人格的精神传承。有着深刻的民族历史文化和家族文化印记。在论述鲁迅骨头最硬没有丝毫奴颜媚骨时就指出,这是最可宝贵的民族性格。

  当然,曹雪芹所做的语义翻转并不是对原有语义的彻底否定,“心高”或“心比天高”的语义本来具有双重性内涵,作为语词符号,由于人性和个性的复杂性,这种矛盾还可能集中在某个人身上。晴雯就是如此。从身份说,她确是赖大家买来孝敬贾母的“奴才的奴才”,但由于贾母的喜爱,特别是贾宝玉的宠信,她又是等级奴役的受惠者;她既有“一样这屋里的人,谁又比谁更高贵些”的朴素平等观念,又有任意惩治小丫头的“爆炭”脾性:她的“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的“痴心傻意”,固然比薛宝钗“送我上青云”,花袭人求“终身倚靠”的目标来得纯净高尚,但又确实是脱离现实的天真幻想。她的“风流灵巧”招人嫉恨,当然是由于人性和社会丑恶,也有其“心高气傲”自身的因素。这就使得晴雯悲剧,在社会悲剧、人性悲剧的主要内涵之外,还有性格悲剧的深刻意义。这正是曹雪芹用“多情公子空嗟念”一语写出他的复杂感受的原因,也是他着意运用“心高”语词又加以创新为“心比天高”作为晴雯判词的良苦用心。它的满纸乌云浊雾,既是愤怒控诉,也是沉重叹息。

  然而,承认“心比天高”的语义双重性并不能否定它在判词语境中的基本内涵。归根结底,它是曹雪芹为钟爱的女奴晴雯作为美的精灵和反奴人格化身所精心创造的语词符号。在小说构思中,它既与后文现实晴雯形象及其悲剧描写相印证,又与晴雯逝后《芙蓉女儿诔》创造的浪漫女神形象前后映射,可以说,芙蓉女神形象乃“心比天高”的语词符号的具象和升华。

  “心比天高”是精神飞腾翱翔的意象。受“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庄哲学影响,曹雪芹笔下“心比天高”中的“天”,显然绝非至高无上的主宰或人格神,而是体现“道”的自然。他所称颂晴雯的“心”即精神追求,正是合乎自然的被李贽等先进思想家推崇的原初人性,纯真童心。正是以这种冲破传统与世俗的哲学思想和美学观念为基础,他在《芙蓉女儿诔》中把女奴晴雯创造成绝美女神: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这是内外俱臻极顶的美的精灵。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心比天高”的意象已融入其中,甚至可以说,它成为《芙蓉诔》女神形象的构思起点。作者创造的芙蓉女神形象,已不同于尚存某些性格缺陷的现实人物晴雯。例如“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就与晴雯人缘关系的实际大相径庭。我们不可能通过诔文所写还原现实晴雯和宝晴关系细节,因为芙蓉女神已是对现实人物晴雯的理想化修正和升华。而这一升华的哲思和审美意象,作者早已在判词中对现实人物晴雯“心比天高”语词符号创造埋下了伏笔。

  晴雯是曹雪芹创造的文学史上第一位反奴人格女奴形象。曹雪芹又把首创的“心比天高”词语献给了晴雯。新词语,新语境,新语义,与新形象融合一体。

  在《红楼梦》的语言接受史中,晴雯判词“心比天高”很耐人寻味。不但在阅读中家喻户晓,而且进入现代文学语汇,为许多作家作者所瞩目。这种情况,在小说文本中实属罕见。

  “……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

  “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明显是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仿制,用以表现关尹喜对老子的嘲讽之意。鲁迅在《“出关”的“关”》一文中说:“我同意于关尹子的嘲笑。因为老子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要无所不为,就只能一无所为。他是连老婆也娶不成的。可见鲁迅在此用“心比天高”的语意已完全不同于曹雪芹了。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对《红楼梦》的逆反,可以说,又回复到“心高”偏向否定性内涵的原初语意了。不过,当鲁迅以“心”与“命”即精神追求与现实遭际联系对照的时候,他已经把曹公“心”与“身”的个体(小宇宙)自我映照拓展到无比广阔的世界(大宇宙)了。

  于是就出现了两位文学大师同一语词的语义分歧:“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褒扬与“心高于天,命薄如纸”的贬讽,而且它们都得以广泛流传并进入文学语汇宝库。它使人们联想起《红楼梦》黛钗双峰并立二水分流影响后世的奇景,只是这里还多一种代际的继承和创新。搜索百度,用此词语者,数不胜数,虽然在“形容心地高傲或所想超过现实”的基本语义大体一致,但其具体实现则因语境而异,取负面意义者,如:“不能养活他一辈子。那么个小丫头,不要心比天高。”(林语堂《京华烟云》)“你怎么能那样评价他呢?他不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也不是失却根本,忘形得意。”(贾平凹《浮躁》)其中,命相之类或含命相观念之作尤多。而表正面意义者如:“看不起苏惠,这也说明芳卿这个人也是心比天高,才华也是出众,而且理想事业是追随曹雪芹的。”(胡德平《曹雪芹在西山》)“有心比天高,来造凌云塔。”(范诗银《卜算子•繁塔》)即使用鲁迅语,也可用于揄扬:“他(她)们有才,有德,有能,个个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励志之作多仿此。笔者在研究包衣曹家精神传承时,也借用了“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二语,论述曹寅的反奴人格和自由心性,及其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影响。

  语义在语境创造中实现和闪光。这将是一个绵绵不绝,永无止境的过程。曹雪芹就是这一语言奇观的开拓者。(刘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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