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夜幕下倾听深夜广播的孤独症患者们
2019年5月,日本结束了平成时代,进入了令和元年,此后,原先定于2020年举行的东京奥运会因新冠疫情推迟到2021年。
回溯历史,第一次东京奥运会的召开是在1964年,当时的日本借着经济高速发展的东风,朝着世界强国的目标高歌猛进。然而,进入平成年代后,昭和的繁荣成为了过去,各类社会问题随着经济泡沫的破裂而开始显现。
但与此同时,在逐步放缓的城市节奏下,沉淀于时代底色中的人生百态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浮出水面,让人重新认识这座大城市中充满温情的一面。
《平成东京十二面相》是从2016年至2019年于月刊《文艺春秋》上连载的“五十年后的《直击东京》”专栏文章中,精选反映了东京“人”的变化——居民生活状态和个人意识变转——的十二篇文章,由12名非虚构作家(其中多位曾获大宅壮一非虚构作品奖)各自选择不同的主题采访、撰写而成。
从被高层建筑引发日常生活感觉失调的都市居民,到在远郊山野和海岛以传统方式营生的猎人、渔师;从因嫌噪音污染、反对建立幼儿园的老人,到为家暴儿童提供保护的公立事务所职员;从深夜广播连接起的播音员和听众,到因心灵孤独而重启神社参拜之旅的青年女性;从云集于西葛西站附近的拖家带口的印度IT精英,到为上班族和老人提供家政服务的菲律宾佣工……
十二篇有温度的深度报道,十二幅多彩的社会拼图,展现出当代东京光与影的不同侧面,深入解读这座亦新亦旧的国际化大都市多元复杂的真实面貌。
深夜广播是东京人不可或缺的日常,樽谷哲也记录下了东京的夜空下每晚收听广播的人们。只要活着,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太阳再次升起,都能按自己的方式度过新的一天。
《深夜广播》的大多数听众是从工作一线退下来的年老者。现在,用手机和电脑就可以高质量地收听广播。不仅全日本,甚至在地球另一端的人都可以收听到这档节目。年轻的听众也在逐渐增加。
从《深夜广播》刚开始播出起,该节目主持人就一直被称为Anchor。这个英文单词的含义包括锚、可靠的人或物、接力赛中接最后一棒的跑者等,在传媒、出版等行业中,则指那些最后负责总结陈词的角色。
能够激发听众认知好奇心的栏目,在听众中一直都很受欢迎,比如由文化界人士带来的科普类讲座等。不过到了周六,《深夜广播》会以播放音乐为主,同时穿插进内容轻松愉快的对谈或是有声读物,以此营造周末的休闲气氛,和听众们一起迎接周日早晨的到来。节目以小时为单位划分为不同的板块。
11点开始的两个小时,主持人将会和嘉宾一起,以“的点播时刻”为题,为听众播放他们指定的曲目,点播的形式有邮件也有明信片等。八月和九月以“夏末秋初的季节”为主题,向听众征集了点播曲目。根据投稿的内容,可以看出有的听众和森田一样是五十多岁,也有三十多、四十多岁的,甚至还有十几岁的考生和二十多岁的求职者,可见年轻的听众在不断增加。
今天播放的第一首歌是来自松浦亚弥的《Goodbye夏男》,这首快节奏的歌正好反映了听众群体的年轻化。一曲唱罢,今晚的嘉宾马蒂·弗里德曼一边听着森田说话,一边高度评价了她的声音:“多么治愈人心,真是完美的声音啊。”出生于美国的他自2004年起定居日本。
生活在老家八十二岁的母亲常常会对森田说:“听你说话,很容易犯困。”她主持的每一期节目母亲都会准时收听,不过母亲有时候也会苦笑,“节目里的音乐太吵了”。
与在电视台担任主播不同,主持《深夜广播》的时候,森田会时刻提醒自己,听众是戴着耳机或是通过放在枕边的收音机收听这档节目的,所以自己应当像在听众身旁温柔细语般,比平时更和缓更清晰地传达每一句话每一个词。
接下来播放了矢泽永吉的《退潮》、石川小百合的《能登半岛》、中村美律子的《河内男子节》和斯蒂夫·旺达的《Stay Gold》,“的点播时刻”的前半段便结束了。
随着深夜12点的钟声敲响,隔壁演播室内,前NHK主持人中村昇进行了十分钟左右的新闻播报。新闻播报结束后,《深夜广播》的主题曲再次响起。森田隔着玻璃,向离开演播室的中村点头示意,表示“您辛苦了”。接下来,每到整点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主持人播报五分钟左右的新闻,他们都是自己在电视台的前辈。在这样的深夜里,和同事们一起负责不同的工作内容,自然而然地孕育出了彼此间的伙伴情谊。
过去,NHK并没有深夜的广播节目。NHK开始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播放的契机,其实是昭和天皇身体状况的实况速报。当时,NHK广播一边彻夜播放着安静舒缓的音乐,一边实时报道天皇的安危。1989年1月7日,昭和天皇去世。许多听众表示,希望今后也能听到宁静祥和的深夜广播。于是,1990年4月,《深夜广播》正式开播。
现在,原则上由十七位主持人轮流担任这档深夜节目的Anchor,每人一个月会主持两到三次,一般是每隔两周主持一次。他们大多是NHK的资深主持人。比如森田现在是NHK的高级主持人,她负责主持《深夜广播》每个月第二和第四个周六的节目。
“的点播时刻”的后半程开始了。森田开始朗读听众来信,旁边的马蒂用流畅但仍有些生硬的日语对这些稿件做出点评,并将话题延展到更多的方向。对此,森田会小声附和道“是的”、“对”,但不会过度地介入马蒂的评论。她以内敛沉稳的语气推进着节目,不会特意强调自己Anchor的身份。
“的点播时刻”这一环节结束后,马蒂起身准备离开演播室,森田表示了离别的问候:“还是要小心别中暑了。”
在之后的环节中,森田按从南到北的顺序,介绍了今日将在日本各地举办的各项活动。最后聊到了北国:“包括普通市民在内,将有两万一千多位选手参加本次北海道马拉松大赛,札幌市的街道上将出现他们奔跑的身影。为了纪念北海道马拉松大赛三十周年,让整个北海道都感受到此次大赛的热烈气氛,北海道的七十九个市、町、村都将派出一名代表参赛。上午9点,选手们将从位于札幌市中心的大通公园出发,途经薄野欢乐街及北海道大学等札幌市各地标建筑……”
森田生长于北海道,她称自己为“北海道的女儿”。森田曾就读于北海道大学文学部的英语文学专业。她原本打算在毕业后成为一名教员,也一度考虑过去企业就职,积累社会经验。但在那个年代,企业更乐意招聘毕业于短期大学,而非四年制大学的女生。为此,森田没能进入想去的行业。
就在临近毕业的时候,森田在电视上看到了一条滚动字幕:NHK札幌分部正在为调频广播的音乐节目招募节目制作的工作人员。她心想,自己本来就喜欢音乐,要是能参与音乐节目的制作,那试一试也无妨,便报名了面试。没想到在面试的时候,突然被要求对着摄像头,朗读听众寄来的明信片。她当时紧张极了,拿着明信片的手不停地颤抖,甚至后来完全回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读信,怎么自我介绍的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有人打来电话,询问她是否愿意成为NHK电视台报道北海道当地新闻的记者。虽然完全没有料想过事情会这样发展,但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似乎当记者也挺有意思,她便抓住了这个突然摆在自己面前的机会。1983年4月,大学刚毕业的森田成为了NHK札幌分部的记者,工作的合约期为一年。
开始工作后,森田和摄像师一起外出采访,采访到的内容将在傍晚的新闻节目上播出。一开始,她总是受到上司的严厉批评,后来情况渐渐好转。工作进入第三年的时候,森田甚至有了在周六早间新闻以及旅游节目露脸的机会,忙得几乎没时间睡觉。在第四年快要结束的时候,电视台极力邀请她成为NHK的正式职员。也许森田就是在这个时候,下定决心在电视这个行业生存下去。1987年的秋天,她成为了一名正式的主持人。
次年也就是1988年的3月,森田被调到了东京的演播室,很快就开始担任NHK新闻晚7点档的讲解员。于是,全国人民都开始认识她的脸,知晓她的姓名,熟悉她的声音。
《深夜广播》开播的时候,母亲就很期待有一天森田能作为Anchor坐在麦克风前,总说:“如果什么时候让你也主持这档节目,那多好啊。”
森田自己也对广播很有亲近感。平时,结束了晚上的新闻直播回到家休息的时候,如果读书读累了,便会关掉音乐,躺着听广播。她听的节目不止《深夜广播》,只要是沉稳平和的说话声,都能使她的心情放松下来。
成为《深夜广播》的Anchor这一想法一直萦绕在森田的脑海中。终于,三年前的2013年4月,这个梦想实现了。她希望能一直做下去。
森田的父亲会把她主持的节目从头到尾都听完。到了早上,父亲会打来电话,告诉她“那个环节真不错”之类的。这位远在北国,通宵侧耳倾听女儿声音的父亲现已不在人世了。
森晃子独自居住在位于文京区的一间公寓,这里恰好可以眺望到东京晴空塔。每晚11点过后,她会走进卧室,打开放在枕边的收音机。收音机的指针常年都固定在NHK第一频道上。这一天,她看完了之前就很感兴趣的电视剧《盲眼的淑则老师》。剧中的主人公新井淑则是一名中学老师,与妻子育有三个孩子。由于视网膜脱落,淑则在三十四岁的时候完全失明,一度离开了学校。但淑则并没有放弃,最终在家人和周围其他人的帮助下,重新返回教坛。该剧取材于真实发生的故事,穿插在日本电视台的超长慈善节目《24小时TV》中播出。森晃子自己也因患白内障而接受过眼部的手术,同时还出现了黄斑病变的症状,害怕自己也会失明的她自然而然被这部电视剧吸引了。
她大约是十年前开始听《深夜广播》的。当时,森晃子正在自家看护患有肺癌的丈夫。某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她无意间打开了收音机,广播里传来的说话声沉静而平和,应该是一位很有资历的主持人吧。看护的日子,每一天都焦虑难安,但那一晚,心里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漫长的深夜,森晃子总是徘徊在清醒和假寐之间。迷迷糊糊睡着之后,又会突然惊醒,摸黑侧耳凑近丈夫的脸,听听他还有没有呼吸。确认了丈夫一切如常后,她才能松口气,重新躺回到自己的床上。这样的举动一晚上会发生好几次,在这惶惶不安中陪伴着她的正是广播里主持人的声音。现在,丈夫已经去世八年了,森晃子也已八十七岁高龄,生活中依旧离不开广播。
森晃子评价道,森田美由纪的声音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吐字清晰,语速平稳,声音不过于高亢,恰到好处。
今年3月,新的谈话节目《我的“热血”时代》同时在NHK的AM广播电台第一频道以及FM广播电台开播,播放时间为凌晨1点开始的一个小时。该节目曾请来演员小日向文世作为嘉宾。节目开播以来好评如潮,因此还安排了重播。
森田一直都很想采访同样来自北海道的小日向,于是她主动联系了小日向的经纪人,促成了两人的对谈。从筛选和邀请嘉宾到交涉演出细节,甚至剪辑节目音源,森田都亲自参与。由于节目时间的限制,即使有时与嘉宾畅谈了一个多小时,她也必须忍痛把对谈剪到规定的四十二分钟左右内。其他的Anchor也都亲自参与采访和对谈等环节的剪辑过程。
对谈中,小日向聊到了出演《真田丸》中丰臣秀吉一角时的愉快经历,也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在立志成为演员前,他总是不走运。小日向也谈到了年轻时的一段恋爱经历。
小日向似乎有些困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描述比较好,便很夸张地大笑起来:“这些话题跟《真田丸》离得太远啦。”
小日向有些犹豫,但依旧微笑着,努力组织语言把对谈推进下去。当年的这段感情最终并没有开花结果。接着,他又聊到了后来如何与自己现在的妻子相遇,并结为连理。森田全程话都不多,只是尽职地引导嘉宾畅谈己见。
过去,为了让幼子安稳入睡,森晃子或是给他朗读童话故事,或是轻声唱儿歌。现在,她希望自己能在《深夜广播》的音乐或是对谈声中入睡。
森晃子夫妻俩都曾是都立驹込医院的牙医。她后来接手了父亲的牙科诊所,和丈夫一起经营,也曾长期担任当地中学的校医。
她的姐姐是作家近藤富枝,于2016年去世,享年九十三岁。森晃子一边做着牙医的工作,一边抚育大了长女森真由美。长女长期负责本地杂志《谷中·根津·千駄木》的编辑和发行工作,现已成为知名作家。次女仰木弘美也是该杂志的编辑。牙科诊所现在由他们唯一的儿子俊一担任院长。这家诊所服务了社区的一代又一代人,父亲把它交给了自己,自己又交付给了儿子,生过好几场大病的森晃子终于可以安度晚年了。现在她有十个孙辈,还有两个曾孙辈,不管哪个她都十分宠爱。
有的Anchor会把很多私人物品带进演播室。森田美由纪的桌上却十分整洁,只有必备的秒表,常年使用的电子词典和几支笔,桌旁则备着瓶装饮料。
深夜2点开始的环节名为“罗曼蒂克演奏会”,将由Anchor来介绍音乐。这一晚的音乐主题是“潇洒快意”,这是由森田提议的。
“今晚,让我们在世界各地的民谣中,开始一场音乐的旅行吧。……现实中想要环游世界一周的话,费钱又费时。但如果是音乐旅行,躺在床上就能轻松享受到它的乐趣……”
在四十九分钟多的时间里,共播放了十四首民谣。森田自己精心挑选了十多首,不过要凭一己之力把美洲、欧洲及亚洲各地的知名民谣都挑选出来,确实有难度。
在这个2点至4点的音乐环节中,外部的专家担任了极为重要的角色。负责选曲的柴田喜信在刚满三十岁的时候,参与了《深夜广播》的节目筹划。包括Anchor及制作人员在内,从《深夜广播》刚开播起一直活跃到现在的,只剩下柴田一人。
民谣之旅的起点为从美国的《我在铁路上工作》,然后飞向欧洲、俄罗斯和亚洲,又踏上非洲的土地。
“接下来我们将前往以色列。《Mayim Mayim》是一首以色列的民谣,常用于民族舞的伴奏。歌中这样唱道:‘汲取泉水是我们的喜悦,水啊,水啊——’”
柴田认为,《深夜广播》的音乐环节成功与否,并不取决于选曲如何,而是取决于Anchor本人,是森田富有魅力的声音造就了这档节目。声音的魅力指的并不是声音大还是小,高亢还是低沉,或者是否有个性,而是指一个人的声音能营造怎样的氛围。
森田希望在音乐的陪伴下,那些辗转难眠的听众多少能睡一会。她经常会在节目的开头和听众们这样说道:“请在享受音乐的过程中,让身体放松下来,好好休息。”准备了好几天,集中在一个晚上播放出来的节目,却对听众说,别听了,快睡吧。《深夜广播》便是这样不可思议的节目。深夜时分,正是森田在引导着这辆卧铺列车。
为了促成双方的直接会面,“深夜广播听友会”这个活动自1994年以来在全国各地举办。频率为一个月一到两次。活动的参与者中,有顺带旅行的老年夫妇,也有很多独自前来,希望借此认识更多朋友的听友。
9月3日,森田和同为Anchor的德田章出席了在京都府南丹市公立会馆召开的“听友会”。会馆内播放着节目的主题曲,森田与德田一起登上了舞台。底下的听友居然离自己这么近,她有些惊到了,这一双双眼睛好像都在仔细端详着自己。
森田开始向观众打招呼,她有些害羞似的笑了笑:“早知道就让他们给我好好化妆了。”宾客席中马上有一位男士大声回应:“您很美!”馆内顿时沸腾了起来,掌声雷动。
南丹市市政厅成为了报名活动的接待窗口。从北海道至鹿儿岛,日本全国各地都有人往这里寄双邮资明信片,报名参加听友会。明信片一旦被抽中,将提供双人入场券。主办方将抽取一百五十封明信片,“中奖率”仅为六分之一,可谓竞争激烈。东京都内的居民中,仅有一人被幸运之神眷顾,但这位听众当天却并不在场。
原来,家住东京都练马区的长谷部安子和丈夫都报了名,最终以丈夫的名义寄出的明信片收到了中选的回复,夫妻俩喜出望外。但不巧,活动时间和别的安排冲突了,两人只得忍痛放弃京都之行。
长谷部安子是一名资深,虽然现在已经七十七岁了,一周仍有一到两天会去妇产科医院帮忙。丈夫在文部科学省任职,常常会加班或被派驻到外地。夫妇俩齐心协力抚养大了两个孩子。
长谷部安子大约是在二十年前开始收听《深夜广播》的。作为一名全职,忙碌了一天深夜回到家时,总是十分疲惫。没什么看电视的兴致,随手打开广播,节目里传来一位女主持人悠然悦耳的声音。这档节目便是《深夜广播》,声音来自人气极高的宇田川清江。她自节目一开播便担任Anchor,奋战在一线月功成身退。
到现在为止,长谷部安子已参加了五次“听友会”。上一年11月在新潟县五泉市举办时,她也参与报名并中选了,和丈夫一起前往了活动现场。上一年登台的Anchor是石泽典夫和森田美由纪。在台下的她看着森田,感到很熟悉。嗯,就是声音很好听的那个人。
一直以来,长谷部都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勤勉工作。步入人生晚年的她,坚信退休后守着钱不放、虚度光阴是很没意思的,所以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学学英文对话,或是出门观光、远足,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快乐。
她每晚会在9点半至10点这个时间段内躺进被窝。夫妻俩的关系很好,但由于工作性质不同,一直以来作息时间都不一致。为了保证自己出门和回家时的动静不会影响到对方的休息,两个人一直分房睡。
长谷部的枕边放着两个小型收音机,一台的指针对着NHK的AM广播电台第一频道,另一台则对着NHK的FM广播电台。到了晚上11点15分,她便关上电灯,开始收听AM电台的《深夜广播》,总是伴有一点杂音。到了凌晨1点,便转为对着FM电台的另一台收音机,电波较为稳定。控制好音量,整个晚上她都在广播的伴随下度过。
听到扣人心弦的讲座时,她会泪流不止;到了音乐环节,则会随着歌声自然入睡。这仿佛是生活赐予她的至高奖赏,她沉浸在这样的时间中。
凌晨3点开始的音乐环节名为“为和歌之心而唱”。在森田的提议下,今天的主题被定为《乡愁之歌·合唱曲——今昔》。她在和负责选曲的柴田商议的基础上,选出了在本环节将要播放的歌曲。为了让听众能更好地享受音乐本身的魅力,森田尽量压缩了主持的文稿。
“不管喜不喜欢唱歌,我相信大家都有许多有关合唱的回忆,比如在听歌的时候,或是在参加毕业仪式以及合唱比赛的时候。今天,节目挑选了在人生不同时刻唱过或是听过的合唱曲,试着唤醒大家人生中难忘的‘那一刻’。”
该环节以一曲《离乡之歌》拉开序幕。在介绍第二首歌《流浪之民》时,森田聊起了自己的故事:“不由得回想起,多年以前,在我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放学后,总能听见合唱社团在音乐教室练习这首歌。”
播放完十一首歌曲后,森田向听众悄声细语道:“是否有一首歌能让你在被窝里,或是在车内一起哼唱呢……”
家住品川区的下堂薗保每天都会在泡完澡后,细细品味来自家乡鹿儿岛的芋头烧酒,在微醺中渐渐入眠。
这一天,下堂薗也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盲眼的淑则老师》开播。他作为咨询顾问,曾和电视剧主人公的原型聊过,他鼓励“淑则老师”就算失去了视力也应当继续站在中学的讲台上。因此,下堂薗对这部剧抱有浓厚的兴趣。11点,电视剧结束,他也开始入睡。
虽然就寝时间比平时晚了不少,但他依旧在凌晨2点左右的时候醒来了。如果在这个刚睡醒的时候打开《深夜广播》,基本上都是完整播放歌曲的环节,很可能在享受音乐的过程中一下子就到早上了。所以这个点他暂时不会听广播。
首先,下堂薗会听录有最新杂志内容的录音带,共三本杂志以九倍速收听。之后,他打开电脑,收件箱里积存了五十多封未读邮件,他快速确认过后,视情况撰写回信。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全凭指尖的感觉敲打键盘。每敲下一键,专用的电脑都会发出声音回应,他就是这样写下每一段话的。
凌晨的工作告一段落,4点左右,打开广播收听《深夜广播》最后的部分,这几乎已成为下堂薗最近每天必做的事了。广播里传来悦耳而沉稳的声音。
4点,森田开始播放提前录好的节目。节目名为《奥田佳道的“古典基因”》,由博学的音乐评论家对名曲进行解说,森田则切换到倾听者的角色。
下堂薗曾是一名国家公务员,在羽田机场担任航空管制员。然而在四十五岁的时候,他因病失去了视力。单位曾劝说他离职,但在同样患有视觉障碍的前辈的鼓励下,他坚持工作到了六十岁,正常退休。现在,下堂薗在本部位于新宿区的社会福利法人日本盲人联合会(日盲联)担任监事。日盲联以促进视觉障碍者的自立和社会参与为目标,于1948年成立,是日本此类团体中历史最悠久的。二十多年来,下堂薗一直为视觉障碍者提供着咨询服务。
后天失明者必定会深感绝望,这一点他有切身的体会。再也不愿出门,自我孤立,甚至在失去理智后自残的人也不在少数。下堂薗希望他们在陷入这样极端的痛苦前,试着向日盲联等团体寻求帮助。其实,即使失去了世界的光亮,还是能照常外出,甚至可以工作。只要有人打来电话咨询,下堂薗必定倾力相助。他正是抱着这样热切的愿望在继续着这份工作。
从莫扎特的小夜曲到柴可夫斯基的圆舞曲,广播里迭起。一大早就是这么欢快的节奏,下堂薗感到心情十分愉悦。他不由得衷心地感叹,奥田先生真是精通古典乐啊。
作为Anchor的森田也对奥田的解说佩服不已,屏气凝神,连连点头。不过她也没有光顾着听,还要适时插话:“我假期去维也纳旅行的时候,参观了夏宫,在那里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曲子的现场演奏。”
这个优雅的节目环节结束后,《深夜广播》还剩下不到十五分钟了。在这最后短暂的时间内,很多听众依旧有所期待。原来,收尾时还有一个名为“生辰花与花语”的小环节,用声音来描述这一天的生辰花:
山是菊科多年草本植物,常见于北海道以及本州中部以北。森田介绍道:“中间部位是的花托,边上一圈是花瓣状的白色小花。花语是‘纯情’。”
对于日日寄情于广播而生活的人来说,三百六十五天中总有一天,在早上5点前,耳边会悄然响起送给自己的温情祝福:“在今天迎来生日的听众朋友,祝你们生日快乐。”
演播室内有一扇大玻璃窗,窗外,天已经完全亮了,代代木的森林绵延不绝。冬天的时候,即使到了早上5点,窗外依旧一片昏暗。但在眼下这个季节,旭日明亮而夺目。这样的景致,仿佛照亮了自己通宵工作到此刻的内心。
只要活着,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太阳再次升起,都能按自己的方式度过新的一天。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幸福而丰富多彩地度过每一天。人会遭遇痛苦及悲伤,但只要有一件幸事,人就可以重新获得勇气。一天之中小小的喜悦,些许的满足,都可以成为生命的养分。怀着这样的信念,每每到节目尾声与听众告别时,森田都会如同在为大家虔诚祈祷一般,脸上布满了平和的笑容,舒缓地说出同一句话:“祝愿每个人都在今天碰上好运。”
非虚构写作者。1967年出生于东京都。主要为杂志撰写纪实报道及人物传记等。作品《一代——渥美俊一评传》连载于零售业资讯杂志《钻石·连锁店》。
2019年5月,日本结束了平成时代,进入了令和元年,此后,原先2020年举行的东京奥运会因新冠疫情推迟到2021年。回溯历史,第一次东京奥运会的召开是在1964年,当时的日本借着经济高速发展的东风,朝着世界强国的目标高歌猛进。然而,进入平成年代后,昭和的繁荣成为了过去,各类社会问题随着经济泡沫的破裂而开始显现。但与此同时,在逐步放缓的城市节奏下,沉淀于时代底色中的人生百态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浮出水面,让人重新认识这座大城市中充满温情的一面。
本书是从2016年至2019年于月刊《文艺春秋》上连载的“五十年后的《直击东京》”专栏文章中,精选反映了东京“人”的变化——居民生活状态和个人意识变转——的十二篇文章,由12名非虚构作家(其中多位曾获大宅壮一非虚构作品奖)各自选择不同的主题采访、撰写而成。从被高层建筑引发日常生活感觉失调的都市居民,到在远郊山野和海岛以传统方式营生的猎人、渔师;从因嫌噪音污染、反对建立幼儿园的老人,到为家暴儿童提供保护的公立事务所职员;从深夜广播连接起的播音员和听众,到因心灵孤独而重启神社参拜之旅的青年女性;从云集于西葛西站附近的拖家带口的印度IT精英,到为上班族和老人提供家政服务的菲律宾佣工……十二篇有温度的深度报道,十二幅多彩的社会拼图,展现出当代东京光与影的不同侧面,深入解读这座亦新亦旧的国际化大都市多元复杂的真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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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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