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漂泊

作者：杨渡（1／1张）

台湾作家杨渡的这本自传体长篇小说呈现了一个台湾农民家族一百年艰难奋斗的故事，一部台湾从农耕社会、工业社会到商业社会、电子社会的演进史，一曲告别“短工业化时代”的哀歌，一段中国人在现代化历程中的心灵漂泊。

如果这么和善的人，都可以随时出卖朋友，这世界还有谁可以信任

祖母在他面前站着，看起来特别瘦小，只是仰着头，随即唠唠叨叨地述说整个过程。“他们很凶，还拿着手电筒，向后面的水田里照，幸好秀绒躲得比较远，藏在稻子里面，不然也会被看见啊！”说到最后，祖母眼眶也红了。

“她是侧着身体，一半挤到田土里面，才没有被发现。”我斜着肩膀，做出妈妈躲着的模样，向父亲说明，“后来还在水沟里洗完头发，把泥土清干净才敢离开。”

父亲低头，看着眼前小拉门已关上的电视机，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的眼睛爆出愤怒的冷光。“干！这些贼头，明明已经拿了红包，还说如果有人来抓，会先通知我，都讲好了，还叫人来抓？”

“有什么路用？”祖母悲哀地说：“他们哦，这个收红包，叫另一个人来抓，拢是按呢（闽南语，‘都是这样’）。”

“贼头！”他恨声说。

我想起父亲有一个当刑警的好朋友，常来喝酒打牌。他有一张和善的脸，说话语气柔和，笑起来有一点孩子气的天真，听说他是柔道上段，但一点也不凶悍，他偶尔会带着酒家相好的酒家女来泡茶，再出去街道上的小食堂喝酒。他知道我爱看书看电影，总是拿了百元钞票说：“帮我去买两包烟，找零的钱给你存起来看电影。”或者说，“自己去租书店借书。细汉爱读书，大汉才有前途。”

但是，他会这样吗？母亲是他出卖的吗？如果这么和善的人，都可以随时出卖朋友，这世界还有谁可以信任？

“人若在落魄，总是会被瞧不起。”祖母说。

“社会现实，自己站不起来，没人会扶你。”父亲叹了一口气，望了我一眼，好像要我好好记住似的。

“最担心的是秀绒啊，她这么细汉一个小女人，拎一个包袱仔，不知道会去叨位？……”祖母念着。

父亲无言地摁熄了香烟，抬头问：“阿杰和阿玟、阿清都去睡了吗？”他的眼神有一丝温和的光。

“明天要上学，先去睡了。”祖母柔声说。

“你也去睡吧，明天要去上课。”父亲对我说，然后转头望着祖母说，“我开车去附近找找看。”

“哦，对了。”父亲想起来似的，对我说，“以后，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睡我们房间。帮我看着里面的东西，尤其是床底下的那些账册，那是公司的账册，不能让别人拿走，知道吗？”父亲说。

“啊，好。”我挺起了胸，有如接受了任务。

“你不回来睡了吗？”祖母问。

“若有找到，我带秀绒找地方躲一躲，不方便再回来睡。”父亲坐上车，从衬衫口袋摸出香烟，用打火机点上。

夜风漫漫飘来寒气，他仿佛用香烟在取暖似的，吸得烟星一闪一闪，亮着一点微暗的红光，白色的烟雾在暗黑中飘散。

车子开出大门口的时候，远方传来一列火车敲打铁轨、穿越铁桥的咔哒咔哒声，清亮，沉重，一记一记，永远不回头。（连载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