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侯孝贤戛纳之旅:金棕榈七度戏梦(图)
百年中国电影史,优秀导演多如繁星,但时至今日,综合生涯所有作品的表现,在艺术成就方面,极少能有与侯孝贤比肩的。在《刺客聂隐娘》之前他沉寂了近十年,却在接近古稀之年得到了戛纳的最佳导演,而他自己对奖项的看法一如当年,毫不在意。一直以来,影迷们对侯孝贤的印象,多是一位面容愁苦的智者、那个擅长拍沉闷文艺片的倔老头,而在皮囊与作品之外,他依然是那个曾经热血的眷村少年,即使现在在领奖台上,也直言不讳“钱不好找”,真诚坦荡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还有我们曾在采访中所目睹的,那些星星点点的可爱基因。
其人
从“阿孝咕”到侯孝贤
侯孝贤,这名字听起来更像是电影大师,而阿孝咕这个小名却更真实更生活化,也是对侯孝贤影响最深的一段时光。在半自传体电影《童年往事》中,他对阿孝咕的回忆毫不掩饰,干脆连主人公也用了这个名字。
出生在广东省梅州市的阿孝咕,在4个月时,就随父亲举家迁往台湾花莲,直至当兵前,他都在这里的眷村度过。父亲、母亲、祖母,相继在他12岁、17岁、18岁时去世,死亡和漂泊感就像是一颗种子,在他的作品中生根发芽,始终弥漫着对宿命和时间的无力感。
19岁那年,参加大专联考失利的他入伍服兵役。曾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表示,服兵役在他看来是个成人仪式,“我的想法就是通过这样一个契机和过去一刀两断,同时也开始思考将来做什么”,他想到了电影,“感觉这个职业很热闹,可以混一下,也可能有自己发挥的地方。”看到很多影视界名人都是出身国立艺专,于是他在服完三年兵役后去那里念了影剧专科,他说,“我有关电影的启蒙教育都是在这里完成的”。但在毕业后有将近九个月时间都在做电脑推销员,直至1973年,被学校推荐到《心有千千结》剧组担任场记,从此师从李行导演,从导演助理、编剧慢慢积累经验。
1981年,他的导演处女作《就是溜溜的她》诞生,风格显著的长镜头成为他的标签,1983年《儿子的大玩偶》引领台湾新电影浪潮,1985年《童年往事》获第37届柏林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奖,1989年《悲情城市》获第4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也是第一部取得该奖项的华语电影……
自此,曾经的眷村少年阿孝咕有了第二个叫得更响的名字,侯孝贤导演。
当地时间5月24日晚,第68届戛纳电影节举行闭幕红毯及颁奖典礼。侯孝贤凭借《聂隐娘》获最佳导演奖。
其影
解读侯孝贤的关键词
主题内容 二元对立
童年与成人,农村与城市,个人与时代,个体与社会
代表:《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
他以个人经验为切入点,设置了看上去不可调和的对立主题,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总是选择前者。他对回忆和旧物充满眷恋之情,更关心个人,尤其是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命运,记录下他们复杂境遇中所不断遭遇的变化。
“世界并没有那么多阴暗跟颓废,在整个变动的大时代里,生离死别变得那么天经地义不可选择,像河水汤汤而流。”
叙事风格 诗意特质
弱化剧情,放弃因果,尊重偶然,不可预知
代表:《风柜里来的人》、《恋恋风尘》
他之所以选择朱天文做搭档,也许就是因为两人在这点上所坚持的内在一致性。对于他来说,写情比叙事重要,写意比写情重要。大多数观众所钟爱的戏剧冲突被完全放弃,无论人物还是时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是种相对静止的状态。
“我不是说要去跟观众沟通,我根本没有存这个念头。我的念头是自己要有兴趣,底线是自己的眼光,就是这样。”
镜头语言 冷静辽阔
中远景,长镜头,景深镜头,空镜头
代表:《悲情城市》、《海上花》
维持空间的真实性和完整性,这是侯孝贤所坚持的,把自由留给观众,并用距离保证一以贯之的客观视角,他认为这样的表达方式中“包含了最大的宽容与深沉的悲伤”,《海上花》可以算是其中极致,整部影片只有不到50个镜头,每个长度达4-8分钟。
“我们平常看事情并没办法很进去地看,很进去那是因为你自己很主观的思维方式,所以我就想用沈从文那种‘冷眼看生死’。”
其事
你想不到的另一个他
张爱玲粉丝
他很爱张爱玲。他一般不看书,而以前看得最多的就是武侠故事和连环画。但在那天的谈话中,他提到过无数次《小团圆》,这本事无巨细记录了那个时代上海人生活面貌的张爱玲回忆录,完全符合他的细节控特征。他说,看这本书,就像是能回到那个时代,所有的衣食住行生活细节都有。
“黑社”幽默
他为人很幽默,很喜欢开玩笑,是那种黑社会青年式的幽默。喜欢讲自己年轻时候打架的段子,讲起来跟黑帮小头头差不多。
段子一:嘲笑马克·穆勒的中文不够好,他说马克问他,你有没有看过小律的电影,他就想,小律?什么小律?想了半天,原来是马克把律和津字认错了。讲的时候,他脸上带着一丝揶揄的笑。
段子二:和张艾嘉他们一起去法国拍片,当时时间太紧,大家都拍不完,就去跟投资人请求宽限一些时间,以及再多给点预算。结果,他说“因为张艾嘉是女明星,又长得很漂亮,所以制片人就同意了”,但同时,他也傲娇地自夸,“我呢,想到哪里就拍到哪里,拍完了,最后反正我总能把它剪接起来”,显示了文艺片导演不需要故事线索的特殊技能。
讨好老婆小能手
他对太太非常之好,他说他每次出国,都给太太买礼物,太太每次嘴上都说,哎呀你又花钱,但是,那天晚上的菜,一定会非常好吃。
(整理自新京报记者牛萌采访手记)
当地时间5月24日晚,第68届戛纳电影节举行闭幕红毯及颁奖典礼。侯孝贤凭借《聂隐娘》获最佳导演奖。图为《聂隐娘》剧组亮相闭幕红毯。- 侯孝贤戛纳之旅
金棕榈七度戏梦,这一段才是最好的时光
细数华语影人在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入围频率,贾樟柯和陈凯歌分别4次,张艺谋和蔡明亮分别3次,李安、杜琪峰、娄烨及王小帅分别2次,以这样的硬指标来说,大概没人比侯孝贤和金棕榈更有缘分。算上本届《刺客聂隐娘》入选主竞赛单元夺奖,侯孝贤一共七次入围金棕榈。1989年侯孝贤的代表作之一《悲情城市》在威尼斯电影节获得金狮之后,接下来几乎每一部他的作品都入围了戛纳(除了2001年的《咖啡时光》和2007年的《红气球的旅行》)。
在2005年戛纳,《最好的时光》并未得到多少赞誉,侯孝贤的导演生涯也似乎到了一个瓶颈。这不是他的错,他在老去,世界在朝钱看,世界整体的艺术电影水准也在走低,接下来的十年里,作为华语影坛最后的大师级导演,只拍了一部法国长片,“最好的时光”更像一个反讽。十年之前,那时他在新京报的专访中就已经透露《刺客聂隐娘》开始酝酿和准备,没人想到的是,直到十年之后,这个年近古稀的倔强老人,带着这部几近夭折的奇妙作品,在今年奇迹般地回来了。
第46届(1993) 《戏梦人生》
奖项:评审团奖
如果《戏梦人生》算不上侯孝贤最好的作品,在很多人心目中也足够排进前三之列。对于侯孝贤本人来说,《戏梦》的意义是他保持本真之外的又一次不屈不挠的突破,本片无论从形式感的创新与圆融,到主题的宏大绵延,都是侯孝贤影片中名列前茅的。
戛纳华语对手:《霸王别姬》
1993年的戛纳是华语电影的大年,毕竟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在那年得到了中国电影史上最大的国际奖项——金棕榈。同为主竞赛单元竞争者,《戏梦》是侯孝贤第一次被戛纳看中,似乎有些生不逢时的味道。同是和戏曲有关的题材,同是映射大时代的史诗挽歌,而《霸王别姬》有更多的噱头,比如同性恋与文革,整体也更流畅通俗。但从电影文本的价值上《戏梦》高出不止一筹,从以后戛纳对侯导的青睐程度来看,也远远超过陈凯歌。
第48届(1995) 《好男好女》
自《戏梦》之后,侯孝贤成为戛纳的又一个宠儿,之后他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入围了戛纳的竞赛单元,《好男好女》在侯孝贤的电影谱系里是常被忽视的一部,但其艺术上的创新和整合完成又上了一个台阶,同样取自真实题材,涉及长达数十年的政治与感情纠葛,还为其套上了更为复杂的戏中戏结构,观感上更加需要耐心与琢磨,实际上许多重场戏都非常精彩老辣,而且也渐渐走出了一直被人误解的“小津的影子”。
戛纳华语对手:《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与《好男好女》同年竞争的华语电影是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后者获得了当年的评审团奖。侯孝贤曾为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做过监制,二位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华人导演,一度为“可以交心”的挚友,之后在艺术创作和职业走向上,渐渐走上方向完全不同的道路。
第49届(1996)
《南国再见,南国》
相较前两部野心宏大,跨越历史绵长的作品,影片回到了侯孝贤更为擅长、也更为私人的生活领域,仿佛是《风柜里来的人》的续篇,这样的侯孝贤更加真实可感,更加纯熟自然。然其表达的领域虽然回归台湾一地,但视角更深,人物更贴近,思考的层面也较之前丰富,自此以后,侯孝贤再也没有这般投入地拍过台湾边缘人的题材,即使之后的《千禧曼波》和《最好的时光》也是台湾一景,但更多地倾向到感情的流转,而不是社会的颠簸了。
戛纳华语对手:《风月》
同年进入戛纳主竞赛单元的是老对手陈凯歌的《风月》,最终两部作品都做了陪跑,而最佳导演落到了今年的评委会主席科恩兄弟身上(《冰血暴》)。《南国再见》的美,当时的评委会主席科波拉未必会懂,台湾黑道的浪漫与残酷,才不是西西里人的《教父》那么简明。
第51届(1998) 《海上花》
不算《聂隐娘》的话,《海上花》是侯孝贤作品中最特殊的一部,本片可算得上是中国电影史中的一朵奇葩,这里奇葩一词毫无贬义,只因它那么美丽、独特,又那样拒绝别人采撷。自《海上花》开始,侯孝贤影片中自然纯朴的乡村风格与纷乱苍茫的大时代图景开始渐渐消散,转成一种更为精致细腻的美学质感,当然他擅长的静态长镜头发挥了无与伦比的白描效果,十里洋场在侯孝贤的镜头下,变成了几十片典雅暧昧的锦绣,针脚之间是那么细密,眉目之后又是那么唏嘘。而对白、音乐、置景都臻于极致,既考验着每一位参演的演员,也考验着每一个爱他恨他的观众。
戛纳华语对手:《洞》
同年入围金棕榈的还有另一部华语片,同样也是神作之一,蔡明亮的《洞》,现在看来,两部影片“仅入围不获奖”毫不稀奇,倒不是因为它们闷煞人的极致表现——戛纳怎么会拒绝闷片,当年的金棕榈就是安哲的《永恒的一天》——而在于完全两极的东方气质,实在给人加了太高的门槛。
第54届(2001)
《千禧曼波之蔷薇的名字》
现在看来,《千禧曼波》更像是侯孝贤生涯下坡路的开始,愈来愈跳脱“侯氏框架”,无论是从民间征集故事素材,有着阶级隐喻的三角恋情节,还是华丽迷乱的影像风格,侯孝贤一直在尝试他所不熟悉的电影。但《千禧曼波》绝非失败之作,与同题材的其他华语影片相比,实在有很多独到之处,只是对于侯导自己而言,本片不过二流水准而已。而且,最重要的是,从这部影片开始,舒淇成为了侯导的御用女演员,才有了如今《刺客聂隐娘》的开花结果。
戛纳华语对手:《你那边几点》
同年戛纳,侯孝贤还是遇到了老伙伴蔡明亮和他的《你那边几点》,但东方的电影焦点开始渐渐转移,那一届还同时有三部日本影片入围,而世界整体的电影风气也在改变,当年甚至有《怪物史莱克》这样的动画片、《红磨坊》这样的商业歌舞片进入了主竞赛片单。虽然杨德昌是那一届的评审之一,不过,他大概不会很喜欢这两部华语影片。
第58届(2005) 《最好的时光》
三段爱情,三个梦。表面看起来这几乎是侯孝贤导演生涯里最庸俗的一部,恋爱梦、自由梦、青春梦的小标题已经令人牙根发酸;三个时代,也都是侯孝贤分别在《恋恋风尘》、《海上花》、《千禧曼波》中研磨过的时代,很像是一个手艺退化的巧匠,把以前的三个行活拼到一起,希望它能幻化成另一个神品,——很可惜,并没有。不过因结构简短,沉郁恰到好处,不会给人造成太多的理解障碍。分开而论,最好的依然是侯导佳作最多的时代背景(60年代台湾乡镇),最差的是现在(2005年台湾都市)。这种品质差异,应该是这部作品虎头蛇尾未能融合的原因之一。还好舒淇和张震的三种表演颇为养眼卖力,有一种侯氏电影中不曾有的清新。
戛纳华语对手:《黑社会》、《青红》
那年戛纳还有两部风格迥异的华语电影入围,杜琪峰的《黑社会》与王小帅的《青红》,在不同类型中都算佳作,可都谈不上杰出,且不论三个导演的高下之别,只在各自的生涯作品中,都很难排到前列。虽然华语电影的现象更为极端,但平心而论,世界整体的艺术电影的水准也同样在走低。
撰文/田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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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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